特意精心修饰了一番，伊澈拎着食盒，从寝殿后院一条隐秘的小道前往一墙之隔的客殿。

穿过隐藏于蔷薇花架下的入口，便瞧见俞生独自站在不远处，似乎正等着自己出现，伊澈抿唇一笑，快步走过去，轻声道：“我还以为，你早忘了这条密道。等久了吧？”

静静注视着俏丽的身影，待到伊澈来到身前，俞生方微微摇头，伸手轻抚柔软的栗发，低低应道：“即便已过去多年，当初与你相处的点点滴滴，我却不曾有一日忘怀过……”略顿了顿，他将伊澈轻拥入怀，似感慨般轻叹：“澈儿，你长大了。”

柔顺依偎在俞生胸前，仰面望着温柔俊美的面孔，伊澈弯起眼眸，“你都已经从海族的十殿下变成了威震四海的龙王，并得朱雀神君之托代管天族，我也总不可能还是当年那个事事不知，夜夜跑来搅扰你安宁的孩童吧。”

“可我却宁愿你一直保有那份年少天真，而非如今这般委曲求全。”手臂微微一紧，俯身与伊澈前额相抵，俞生深深凝望清澈一如往昔的冰蓝瞳眸，微哑着嗓音呢喃：“今日见空桑诸人对你如此不恭不敬，我真的很后悔，后悔应该在得知伊伯父失踪时，就把你接到东海。澈儿，委屈你了。”

听得出俞生话语中怜惜与自责，却也明白因为此刻是独处，他才会说这样的话；一旦到了人前，他便又是那个会权衡得失利弊的龙王，伊澈浅淡一笑，道：“就算你要不顾海族群臣反对接我去，我也不会去的。俞生，我们都有各自的责任。无论何时，我都不会弃空桑于不顾的。”

了解伊澈柔弱外表下倔强的本性，俞生微笑着点了点头，直起身来，牵着他往前方的凉亭走去。待彼此紧挨着坐下，他又道：“虽然我必须以天海两族的利益为重，但我会尽量助你的，澈儿。”

“好啦，先别说我了，你今日才是真的吓到我了呢。”将食盒放到桌上，一样一样往外拿着菜肴，伊澈侧脸看着流露一丝不解的红眸，带着几分嗔怪说道：“你明知空桑不太平，到处都藏着那三位的细作，怎会还就带了这么点人过来？你是故意要我心不安么？”

虽是责备之语，却也是发自肺腑的关切，令俞生胸中生出阵阵暖意，唇侧泛起一抹浅笑，“我本是为了私事而来，若带太多人，万一起了不必要的纷争，反倒对你不好。你也不必担心我，军队都留在边境那边，真有什么事，他们赶过来也快。”

“你总是为我考虑那么多…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。”回以柔柔一睹，伊澈替彼此倒上酒，端起酒杯冲俞生笑道：“反正我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谢礼，就以这桌亲手所做的酒菜谢龙王殿下不远万里来探望我吧。还望殿下不要嫌弃呀。”

“你亲手所做，便是最好的。”温柔望着满是俏皮笑意的蓝眸，俞生饮下伊澈亲手端来的酒，将他拉坐到身边，抚着精致的面颊由衷道：“澈儿，你还和从前一样，没有半分改变，真好……”

脸贴着温热的指尖轻轻蹭了蹭，伊澈垂下眼去，笑而不语——怎么可能没有半分改变？世事变迁，他早已不是那个天真无知的少年，否则也不会利用俞生对他的好感，拿昔日的情谊作为筹码了。突然生出一点愧疚，他倾身靠向俞生，伏在宽阔沉稳的肩膀上轻轻说道：“俞生，就算哪一日你发现我变了，也一定要相信，我们的情份不会因此改变。”

“我知道……很多事，你身不由己。”抬手轻抚削瘦的脊背，俞生微微转过头，让彼此的脸轻贴到一处，耳鬓厮磨间宛若允诺般低喃：“澈儿，我会护着你的，也会继续打探伊伯父的行踪。”

“嗯……”轻应一声，转眼对着盛满柔情的红眸笑笑，伊澈伸手夹了些菜肴送到俞生唇边，看他吃下后方问：“鹄羹可好？”

眉心微蹙，俞生沉默了片刻，缓缓摇头，“不是太好。他见着我时，两翼已中了数箭，且拦截他之人不仅专找关节处下手，所用箭簇亦是锈迹斑斑，摆明就是让他今后不能再飞行了。”见伊澈面色骤然苍白，他忙轻拍剧烈颤抖的脊背以示安抚，柔声道：“别担心，我已将他送去了云端天境。天族擅长治疗羽翼的伤势，想来多养一阵，也有望康复的。”

“终是我害了他……我早该想到，东璧不是那么容易轻言放弃的人，不会因为他受了伤就心软的……”仿佛寻求依靠一般紧紧抱住俞生的腰，伊澈死命咬着唇，极力压抑喉间的哽咽，半晌低叹道：“他下手这样狠，不仅仅是要折了鹄羹的羽翼，也是要折了我的……”

“澈儿……”心疼环抱在怀中瑟瑟发抖的少年，俞生眼底飞闪过一抹犹豫，几番迟疑后终凑近他耳际，低低道：“若你需要，我可以找机会除了他……”

“不！不行！这样对你不好！”

深知俞生要除东璧并非简单的一句话，很可能惹来海族朝臣的质疑，说他为了私情而不顾大局；且平心而论，空桑若是少了东璧，面临的将是比当下更糟的局面，伊澈忙不迭摇头。伸手轻轻捧住俊美的面孔，他勉强一笑，“俞生，我明白你是想帮我解决眼下的困境，也不否认我恨东璧对鹄羹这般狠辣无情。可若他在你留于空桑这段时间出事，任谁都会猜到是你做的。你成为龙王本就不易，如今海族旧臣中还有不少不服你管束之人，我不能再让他们以此为借口向你发难了……”

眼见俞生薄唇微启，便知道他想说什么，伊澈一指落到他唇上，接着说：“好，就算你回去之后再动手。可空桑没了东璧，便再无可用的将领，南、西、北三方绝不会再继续观望，必然立即用兵。届时，你作为龙王，是参战，还是不参战？”

“你若不参战，便无法向天海两族臣民交代；若参战，便是与我为敌……俞生，我不愿你为我陷入两难的抉择……这事，便罢了吧……”

望着难掩复杂之色的红眸，伊澈凄楚一笑，重新伏于俞生肩头，微微哽咽道：“你能在此时来见我，便已是对我最大的支持，真的不必再为我做更多事了。我相信爹爹一定没事的，我会等他回来，再难再久也会等下去……”

极力压抑颤抖的嗓音回荡在耳畔，听得俞生好是心疼，却也认可只有旁观，才是当下最好的选择，便不再多言，默默将伊澈拥在怀中。

“瞧我……好容易有了和你单独待一会儿的机会，却总说些不解风情的话，真是的！”靠在俞生臂弯里平复了一下心情，伊澈重又露出惯有的温软笑意，一面拿酒喂他，一面用轻松的口吻问：“飞龙怎么样了？可还像从前那般一天到晚追着要与你较量么？”

“他很好，已没那么浮躁了。”仿佛也不愿伊澈一直陷在沉重的心情里，俞生笑了笑，主动讲起一些关于飞龙的趣事，逗得他笑个不住。

不知不觉间，彼此都喝得有些微醺，肢体的接触亦逐渐频繁。又对饮了几杯酒后，伊澈突然伸手捧住微微泛着红意的俊美面孔，半睁着略显迷蒙的眼动也不动的望着俞生，笑吟吟道：“说真的，我还是喜欢你穿常服的样子，好看。”

在颊上传来的暖意中微微侧过头去，嘴唇若有似无的碰触柔软的掌心，俞生轻笑一声，“穿军服的样子不好看吗？”

“嗯……也好看，只是锋芒太盛，不是我熟悉的俞生……”怕痒似的缩了缩手，抚上海族特有的半透明耳鳍，在惹得俞生不自觉轻颤之后，伊澈唇间溢出愉悦的笑声，起身坐到他腿上。揽住修长的颈脖，手指不紧不慢拨弄他后颈的碎发，他缓缓倾身，望着略微变得深沉的宝石红眸，低声呢喃：“俞生……再过半月，我就满十八了……你想好送什么给我了么？”

带着酒香的温热气息轻轻吹拂着脸颊，俞生下意识收紧手臂，目光不由自主落到近在咫尺的柔润唇瓣上，原本平稳的呼吸有片刻的停滞。深深凝望满是期盼的蓝眸，他微哑着嗓音问：“澈儿想要什么？”

“好过分……明明那时说好的，待我十八岁生辰时会送我一份大礼，如今却反过来问我想要什么……难不成不管我要什么，你都给么？”似嗔非嗔的回瞪隐隐泛动迷醉之色的红眸，见俞生含笑点头，伊澈微微一怔，“当真？”

“当真。只要是我能给的，我都会给你。”抬手轻轻摩挲蒙着一层薄红的俏脸，俞生温柔一笑，“说吧，想要什么？”

偏头想了想，慢慢将手伸向俞生鬓边，格外轻柔的碰触那支世间绝无仅有的海蓝珊瑚，伊澈尚未开口，面色已然绯红。眼含几分犹豫看住越发温柔的蓝眸，他嚅嗫了一阵，终于鼓起勇气，小声道：“我想要……它……俞生会给我么？”

犹自记得多年前曾对伊澈说过“这支珊瑚是我成为海族十太子时，父王赠予我的，意义非比寻常。若有一日为要将它转赠他人，那必是我此生挚爱之人”，再看伊澈虽满面羞怯，眼神却是情意绵绵，俞生哪里还会不懂他向自己索取的并非珊瑚，而是一份承诺。霎那间，莫大的喜悦涌上心头，让他一改平日的沉稳，用力抱紧怀中的少年，微微颤抖着嗓音道：“澈儿，你当真想要它？”

虽说目的并不单纯，但对俞生的情意却也不假，伊澈的心跳得很快。被这么一问，他羞得连忙低下头，伏在俞生肩上轻轻嘟哝道：“我从不拿这种事开玩笑……你要不肯给，也无妨。”

“不，我肯。”扬手摘下珊瑚，小心翼翼插到伊澈发间，俞生转过眼万般柔情的注视着红透了的脸庞，哑声道：“澈儿，即便你不问我要，我也是为你留着的……不过，我们的婚事，恐怕还是要等到伊伯父回来才能对外公布……你懂的。”

“嗯，我懂。”当然知道现下的局面绝对不宜让外界知晓此事，伊澈乖巧点了点头，直起身来摸了摸鬓边的珊瑚，望着温柔含笑的红眸问：“好看么？”

“好看。比我想象的更好看。”

“那……是你戴着好看，还是我戴着好看？”

见精致的面孔上不仅有喜悦，更有几分羞涩，几分期待，俞生满心怜爱，笑容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柔情，“自然是我海族未来的王后戴着更加好看。”

害羞的笑笑，转过身去倒了两杯酒，伊澈将其中一杯递过去，俏皮的眨眨眼，“那这杯酒，就当是贺殿下与人私定终身吧。”

“你可真是顽皮……”微笑着与伊澈轻轻碰了碰杯，仰头饮尽杯中酒，俞生再次搂他入怀，面带一抹歉疚之色温柔注视着水润的蓝眸，低声道：“澈儿，委屈你了。等伊伯父回来，我一定会补给你一个盛大的订婚宴。”

“若要说委屈，我们不是一样的么？”一指轻轻落到俞生唇上，伊澈含笑摇了摇头。感觉指尖被轻柔的吻住，他眼底泛开一丝涟漪，主动仰面将唇靠上去，半睁着眼看住逐渐深沉的红眸，喃喃唤道：“俞生……”

“澈儿……”红润饱满的唇瓣在眼前微微颤抖着，便是俞生定力再强，也难忍想要一尝滋味的冲动。更何况，怀中的人儿已与他订下白首之约，再亲密一些亦不为过，他越想便越感到心旌摇曳，情难自禁的吻了上去。

从唇与唇的生涩碰触再到唇舌缠绵，这一吻持续了很久，好不容易分开时，他俩早已是气喘吁吁。望着软倒在怀中，眸光迷离的心上人，俞生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住急促的呼吸，抚着柔软的栗发，沙哑开口道：“不早了，澈儿回去休息吧。”

“嗯……”明白俞生是珍视自己才未继续下去，伊澈顺从的从他腿上站起来，伸手为他整了整略微凌乱的衣襟，露出一抹羞怯的笑意，“送送我，可好？”

“好。”轻搂伊澈，将他送到蔷薇花架之下，俞生勾起红意仍未消退的精致面孔，极为克制的在他眉心一吻，微笑着柔声道：“明天见，澈儿。”

“明天见。”

按原路返回寝殿，见本应回房休息的郭保友还等在内室之中，伊澈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，“郭管家怎么还不回去休息？”

示意伊澈往窗外看，郭保友似笑非笑道：“他来了好一阵了。若不是我拦着，说少主酒醉，恐怕他就要直接闯进来了。但看这情形，今夜见不到您，他是不会罢休的。”

“这样啊……”走到窗前向下张望，果然见一抹修长笔挺的身影立在花园之中，伊澈略想了想，缓缓勾起唇角，“好吧，既然他不肯走，那我去见他就是了。”

将鬓边的珊瑚摘下来交给郭保友，自去寻了套睡衣出来揉得皱巴巴，伊澈一面更换衣物，一面含笑嘱咐：“你且去把这珊瑚藏好，千万不要被人发现了。”

一眼便识出那珊瑚是龙王的贴身之物，郭保友微一扬眉，走上去帮伊澈拨乱头发，口里淡淡笑道：“看来，少主这出美人计唱得是很成功啊。”

“说不得成功，算是有所得吧……”因着还要打发在下面等着的东璧，伊澈不欲说得太多，换好睡衣后便匆匆离开了。

装着一副酒醉刚醒，连洗漱都来不及的模样走入花园，远远便瞧见东璧神色冰冷，大有兴师问罪之态，他赶忙一路小跑着迎上去。跑近了，他微喘着仰起头，望着在夜色中越发锐利的金瞳，轻声道：“抱歉，我不知道你来了……等久了吧？”

不等东璧答话，他又伸手轻轻握了握被洁白短手套包裹着的修长手指，微微皱眉道：“你的手好冷，快跟我进去坐坐，喝杯茶暖一暖吧。”

不语注视伊澈，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破绽一般打量了许久方才慢慢收回目光，东璧扬手解下外套，往单薄的肩头一扔，薄唇扬起冷淡的弧度，“你素日极少饮酒，今日喝得酩酊大醉，倒是难得。”话音微顿，他俯身直视醉意犹存的蓝眸，用听不出喜怒的平直声线继续说道：“你是为见到龙王高兴？还是为我被他羞辱而得意？”

仰面任由东璧审视，伊澈略带歉意的笑了笑，一手抓紧透着暖意的军服，一手伸向依然冷漠的英挺面孔。见东璧眉心微拧，却未闪躲，他大胆的抚上去，柔声道：“委屈你了，东璧。”

“呵，委屈？那不是你想看到的吗？”极力无视面上传来的轻柔碰触和胸中因此生出的些微悸动，东璧嘲弄一笑，“你不就是想借龙王之口提醒所有人，你才是空桑之主吗？”

平静回望透出一丝凌厉的金眸，伊澈轻轻摇头，“若我说，我从未想过要当众羞辱你，你信么？”苦笑一声，他接着自嘲般的说：“你应该不会信的……毕竟，我在你心里，已是诡计多端的人了……”

“信不信，不是嘴上说的，我只看证据。”本想利用高超的审问技巧找出伊澈的纰漏，可见他一脸倦容，即使披了自己的外套仍在夜风中瑟瑟发抖，东璧莫名感到一点不忍，用力抿了抿唇，转身道：“我痛恨被人欺骗。你已经骗过我一回，我不希望有第二次，否则……”

否则什么，哪怕东璧没继续往下说，伊澈也听得出其中包含的威胁，不动声色的垂下眼，轻轻应道：“我知道，也会信守之前对你的保证。”

“如此最好。”侧脸淡淡瞥了眼低眉顺眼的少年，东璧径直向外走了几步。发现伊澈还乖巧的跟在身后，他眉心一拧，“回去睡吧，我回军营了。”顿了一下，眼看伊澈要将外套交还，他沉声道：“披着回去，改日洗干净了再送来。”

默默望着昂首大步离去的东璧，直到高大的身影彻底融入夜色，伊澈垂眼低低一笑，悠然自语：“晚安，东将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