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日后的中午，莲华如约而至，出现在伊澈居住的殿宇中。

他来时，伊澈正面对满池芙蕖作画，闻听铿锵有力的脚步声，忙放下手里的笔转身含笑以对。入眼的，是莲华一改常日随意的扮相，身着笔挺的黑色军服，斜披内衬暗红的长披风，一头漆黑长发像是刻意打理过的，看着倒更比以往更英俊了几分，他略显意外的眨了眨眼，由衷叹道：“将军这身军服极有威仪，很衬你。”

也不理会伊澈，莲华径直走到设下宴席的凉亭中坐下，淡淡瞥了眼满桌的美酒佳肴，狭长的血眸中透出一抹不加掩饰的嫌恶，冷笑道：“就这一桌子菜，足够寻常百姓一家三口一年的用度，伊少主倒是一点都不客气，把宴仙国当成自己的地盘了。”

看过莲华平日的膳食，伊澈知道他简素惯了，不满自己身为外人竟如此浪费银钱也属正常，遂浅浅一笑，轻声应道：“将军莫恼，我请将军前来一叙，怎好意思花贵国的钱？待回空桑之后，必定将今日的花销双倍送来。”见莲华薄唇微动，似要反唇相讥，他忙又道：“当然，这笔钱是从我自己的积蓄里拿。”

话说到这份上，莲华除了冷哼一声之外，也没什么可说的了。仿佛不喜拘束，他抬手拉松领带，将扣得十分严谨的暗红衬衫解了两颗扣子，冷冷看住坐到身侧的少年，“我如你所愿来了，然后呢？”

“没什么然后，不过是想谢一谢将军这些时日的照顾罢了。”凭借对莲华的了解，伊澈明白他若真不愿意来，任谁也请不动，自然不会因他极不耐烦的表情而退步。含笑为彼此倒上酒，他主动举起酒杯，温言道：“这杯酒，我敬将军。”

并不去接那酒，莲华唇角勾起一丝嘲弄的弧度，“照顾？我不记得何时照顾过你。除非，伊少主有当囚犯的癖好。”

知道莲华极难相处，伊澈也不气馁，端着酒杯往他唇边送了送，笑得越发柔和，“我知道将军素来治军严厉，在军中饮酒乃是大罪。但此刻已不在军营，我亦是真心想要感谢将军，还请将军满足我这个小小的心愿吧。”

在写满真诚的澄澈蓝眸注视下，莲华终于接过了酒杯，似笑非笑看着伊澈，“毛都没长齐的样子，会喝酒吗？”

玩味的眼神令伊澈微感气恼，但面上还是维持着温软的笑意，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同莲华轻轻一碰，偏头看住他，“我上月就满十八了，看着不像么？”

原以为伊澈不过就十五六七的年纪，得知他已成年，莲华微一扬眉，眸光在他尚显稚嫩的面孔上停留了片刻，哼笑道：“的确不像。”

如同被看轻了的少年人那般不满撇了撇嘴，伊澈率先饮尽杯中酒，忍着喉咙火辣辣的不适微微抬高下颌，用充满了不服气的口吻说道：“将军可别小看了我！听爹爹说，我百日时他就拿筷子沾酒给我尝了。倒是你一向以身作则，我从未见过你饮酒，指不定谁的酒量更差呢！”

看伊澈一脸计较，像极了不肯服输的小孩子，莲华唇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，也不知是在嘲弄他不自量力，还是真觉得他说出的话有趣。不过，被捏在手里许久的那杯酒，他总算是喝下去了。喝过之后，他屈指轻敲桌面，示意伊澈再倒，口里懒懒道：“布菜。”

乖顺的依言行事，见莲华像喝白水似的一杯接一杯酒下肚，伊澈暗自咂舌，再不敢提跟他拼酒一事，只捧着酒杯小口小口的啜饮，不时为他夹菜佐酒。待到桌上的几壶酒告罄，他趁起身拿酒的机会，看似随意的开口道：“听闻将军这几日正忙着安顿从沿海带过来的百姓，不知可还顺利？”

许是因这几日严密监视后确定雉羹并无放走伊澈之心，而伊澈也一直安分，莲华对他的戒心放松了不少。加上谈论之事并非什么机密，既然伊澈想听，说与他听也无妨，遂淡淡道：“不过是在城郊修造些屋舍与他们居住，能有什么不顺利的。”

“将军说得倒是轻松。这些事我也不是全然不懂，除了修造屋舍，还有许多琐事需要费心，将军辛苦了。”手执酒壶将莲华的酒杯添满，伊澈重又走回他身侧坐下，毫不掩饰眼中的敬佩望向半眯的血眸，举杯柔声道：“将军关爱百姓，我着实敬佩，再敬你一杯。”

虽从不在意旁人的眼光，可被那双清澈漂亮的蓝眸充满敬慕的看着，莲华心中竟有种莫名的喜悦生出，扬手拿起酒杯与正等待着的少年碰了碰，仰头一饮而尽。

见已能同莲华说上话了，伊澈当然不会错过机会，一面为他添酒，一面继续说道：“将军可曾想过，如若以我为筹码要挟龙王让出沿海之地的计策并不好用，你又当如何？”

“那便战。”

阴沉的红眸中陡然射出一道犀利的冷光，看得伊澈心下一凛，垂眼沉默了片刻，轻声道：“有件事，我得向将军致歉……我，向雉羹打听过你的来历。”

“呵，你要不向他打听，那倒是我高看你了。”并不认为伊澈打探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，莲华不以为意的勾动了一下唇角，夹起他送来的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。注意到秀丽的面孔上含着几分欲言又止的犹豫，他眉心微拧，沉声道：“有话就直说，少在我面前动歪心思。”

仿若被识破了一般不好意思的笑笑，伊澈抬眼看住莲华，恳切道：“因为听闻将军也经历过山河飘零，家国破碎……所以我今日请将军来，除了向你致谢之外，也是想请教将军，若空桑终不可避免面对那样的局面，当如何应对？”

因着这一问，莲华久久沉默，半晌方从唇间吐出一个字：“战。”

“战……倒是将军会给出的答案……”苦笑着摇了摇头，伊澈伸手端起酒杯饮下一大口，不由自主的呛咳起来。咳了许久，他正视莲华，微哑着嗓音道：“可是，空桑一向中立，并没有足够的兵力与周遭势力抗衡……这些，将军应是知道的……”

不等莲华开口，他复又饮了一口酒，垂眼不住的摇头，喃喃道：“不能战……绝不能……一旦战事起，无论胜败，终免不了百姓流离失所，受尽苦楚……无论如何，我都要避免战事的发生……”

身为手掌宴仙国军权的大将，莲华不是没有研究过周遭的局势，自然清楚空桑如今的处境。说实话，他敢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沿海之地，将伊澈当作筹码软禁在宴仙国，都是因为知道空桑根本无力一战。所以，他给不了伊澈答案，哪怕在听到那微微哽咽的嗓音后，一瞬间竟出兵相助的念头一闪而逝。

“将军……”许是喝了太多的酒，伊澈面上浮着薄薄的红晕，眸中亦有了朦胧之色。发现手里的酒壶已空，他想要再去拿酒，可刚一起身便感到头晕目眩，不由自主的朝莲华歪倒过去。

“啧！”眼疾手快接住伊澈，见他还要挣扎站起，莲华索性一把将他牢牢按坐在腿上，紧拧着眉低斥道：“醉了就安分点！少在这里借酒装疯！”

“我没醉……只是，只是稍微有点迷糊而已……”用力摇摇头，自莲华胸口仰起头来，伊澈一动不动的望着微显不悦的血眸，眼中流露出一抹期盼，“我是想问……如若有一日空桑被别国入侵……将军可否看在无辜百姓的份上，帮一帮空桑？不，不是帮空桑，是帮百姓们……将军连东海百姓都肯救……应该不会对空桑的百姓见死不救的，对吧……”

一时也分不清伊澈究竟是醉后吐真言，还是在筹谋着什么，毕竟这已不是简简单单的求援，根本就是要他带兵涉足空桑，莲华眉头紧紧一蹙，沉声喝道：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？”

“我在说什么……”似迷糊了一般望着莲华眨了眨眼，伊澈偏头迟疑了片刻，又努力点点头，“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！这……不也是假设么？若我真的力有不逮，我总要……为空桑百姓寻一条出路……”

听伊澈连话都说得含含糊糊，莲华当然不会信以为真，猛的一把将他提起来扔回座位，冷笑道：“醉了就滚去睡觉，少在我面前发酒疯！”

“莲华！”眼见对方转身拂袖而去，伊澈踉跄着追了几步，从后抱住他，如同陷入绝境的无助小兽轻轻呜咽：“不要走……再留下来，陪陪我……”

身为习武之人，莲华素来警觉，被这般突兀的从身后抱住了腰，下意识的就要给予反击。可听到伊澈喊出的不是将军，而是自己的名字，他已扬起的手臂顿时一僵，竟像有千钧重似的，再也挥不动了。停住脚步，他眯眼沉默望着前方良久，方用明显缓和了的语气淡淡道：“我不和醉鬼说话。”

“我没醉！就是有点迷糊了！”仿佛很是气恼，伊澈高声争辩了一句，不由分说拉住包裹在黑色短手套中的修长手指，强逼着莲华转身面对自己。微蹙着眉仰望阴沉不悦的血眸，他略显委屈的扁了扁嘴，嘟哝道：“你好凶……为什么你对别人都可以和颜悦色……偏对我那么凶？”

和颜悦色？从不认为自己有对任何人和颜悦色过，莲华哼了一声，却未反驳。盯着满含嗔怪的蓝眸看了一会儿，他突然抬手，屈指对着伊澈的额头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，“去洗把脸，清醒清醒，免得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。”

“哎呀！”不料莲华会有这样的举动，伊澈发出一声受惊的轻呼，捂着额头连连后退。不当心被凳子绊了一下，眼看就要仰倒，好在莲华出手迅速，他才免于跌倒的命运。心有余悸一般紧紧偎住宽阔强健的胸膛，他小声说了句“谢谢”，摸索着握住环在腰间的手，怯生生看住神情莫测的血瞳，“留下来，好不好？”

冰蓝色的眼眸之中，依赖和不舍显而易见，令莲华胸中泛起微微悸动，低低“嗯”了一声算是答应了。

似乎很高兴莲华同意留下，伊澈对他嫣然一笑，乖顺的从他臂弯中退了出去，转身快步走向不远处一汪潺潺流淌的清泉。

绕至层叠的假山后，伊澈原地站了片刻，在水渠边蹲了下来，一边将手探入泉水中汲取凉意，一边静静看着自己醉意不在的脸。他的确没有说谎，他是真的没醉，只是有些迷糊。凭借这一点迷糊，他便有足够的借口去打探莲华的真实想法，并且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——

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目光，不管是不是真的，至少莲华表现出来的，是对空桑没有兴趣，他暂时可以安心了。而透过莲华对他问题的避而不答，他也笃定若有一日空桑面临那样的危局，为了百姓，莲华会出手相助的。

微微弯起眼眸，掬起一捧泉水扑在满是热意的面孔上，伊澈喃喃自语道：“既然这样……我也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……”

从假山后出来，远远看见莲华仍坐在凉亭之中，伊澈满意勾了勾唇角，迈着轻快的脚步走了过去。再度坐到莲华身侧，他望着若有所思的血眸，柔声道：“将军酒量真好，不如我再陪你饮几杯吧。”

并不拒绝伊澈往酒杯里添酒，却在他往自己杯中倒酒时一把夺过了酒壶，莲华无视他不解的目光，淡淡道：“我刚才已经说过，不和醉鬼说话。”

原本就感到有些酒劲上涌，既然莲华不让喝，伊澈也便顺水推舟，乖巧的替他添酒夹菜，随口聊些有关安顿东海百姓的话题。如此又坐了一阵，眼看莲华已放慢了饮酒的速度，他略想了想，问：“将军是骑马来的么？”

今日喝得不少，就算莲华酒量不错，亦有了微醺之感。加上伊澈知情识趣起来确实乖巧，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，闻言懒懒“嗯”了一声，反问道：“怎么？住在这里还不满意？还想出去？”

“不是不满意，只是雉羹忙碌，我平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。好容易将军来了，我当然不会这么轻易的放你走了啊。”夹起些许小菜送到莲华唇畔，看他毫不迟疑的吃下，伊澈抿唇笑了笑，轻言细语道：“而且，听将军说起安顿百姓一事，我也想亲眼看看，或许将来还有用得上的地方。”

见莲华眯眼不答，他抬手搭住轻轻敲击着桌面的修长手指，笑得越发柔和，“我保证，绝不离开将军半步。”话音微顿，他倾身靠近莲华，柔柔看住似笑非笑的血瞳，“莲华，你就带我去看一看嘛，好不好？”

伊澈本就生得精致秀美，如今面带薄红，眼含温顺渴盼的浅笑，的确让莲华有些微的心动。不自觉抬手，撩起一缕柔软的发丝在指间把玩，他挑眉玩味道：“绝不离我半步？”

“是，绝不离你半步。”听莲华的语气便知他基本已经答应了，伊澈侧脸蹭了蹭他的指尖，伸手勾住他的小指轻摇，“你要不信，我可以跟你拉勾。”

“拉勾？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……虽然，你也的确是个小孩子。”对控制伊澈的一举一动有绝对的信心，莲华并不在乎他是不是会说到做到，意味不明轻笑了一声，反手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，站起身来。“既然你想看，我带你去看。就当是，你我合作的一点诚意。”

知道所谓合作是用自己来对付俞生，伊澈并不接话，只笑盈盈随莲华起身，同他一道向外走去。

以莲华在宴仙国的地位，自然无人敢阻拦他带伊澈外出，他俩就这般来到皇宫门口。眼见一匹神骏的枣红骏马被宫人牵了出来，将缰绳与马鞭恭恭敬敬奉上，伊澈故意踉跄了几步，靠住莲华，微蹙着眉轻揉额角，“怎么突然有些头晕……”

微微侧脸看了看伊澈，莲华长臂一挥将他搂入臂弯，托上马背侧坐，紧跟着翻身上马。一手挽住缰绳，一手牢牢环住纤细的腰肢，他对那宫人冷冷道：“告诉雉羹，不必跑来要人。他该回来的时候，自然会回来。”说罢，他一振马缰，扬长而去。

前往城郊要穿越整个宴仙城，莲华一路疾驰，震得伊澈当真有些难受，忍不住捂着唇干呕了两声，转身将脸埋进他胸口，低喘道：“慢些……我难受……”

垂眼一看，见精致的小脸一片煞白，并不像装出来的，莲华眉心微蹙，收紧缰绳，迫使马儿放慢速度。伊澈的脸正贴在他敞开的领口间，温软的触感自肌肤上传来，竟引得素来平稳的心跳无端加快了几分，他久久望着半睁的蓝眸，微哑着嗓音问：“好些了吗？”

“嗯……不好……头晕，还有些泛迷糊……”摇摇头，更加紧密的偎向莲华，伊澈伸手抱住他的腰，不动声色的看着周围熙来攘往的人群。

他在想，如今各国之间暗潮汹涌，指不定这些人里就有他国派来的细作，以东璧谨慎的性格，想必也派了不少人前往其他各国探听消息。而他要的，就是要通过这些人的眼睛，将他在宴仙国的消息散布出去，引东璧前来带自己回空桑。这便是他今日为何要坚持跟莲华出来的理由。

闻得伊澈如此说，莲华眉心拧得更紧，当即掉转马头，“那就改日再去。”

“不要！你好不容易才答应带我出来的！”做戏当然要做足全套，亦想让更多人看到自己，伊澈慌忙摇头，抬手紧紧缠住莲华的颈脖。为了不让莲华生疑，他眼带迷蒙的仰望阴沉的血眸，喃喃叫着“莲华”，一点点靠近紧抿的薄唇，将唇贴了上去。

“你！”绝想不到伊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，莲华不禁微怔。但下一刻，他就被那柔软的唇瓣深深的吸引住了，猛的扬起披风将正在唇上不住摩挲的少年密不透风的包裹起来，掌心紧扣他的后脑，带着几分凶狠的意味回吻过去。

强忍着唇上传来的刺痛，任由火热的舌在口中肆意翻搅，伊澈垂眼默默看着眼前的黑暗，在心中苦涩的笑笑——他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，以自己作为筹码，去交换空桑的未来……

不知过了多久，莲华总算放开了伊澈，意犹未尽的抬起头来。看着软倒在怀中急促喘息，面色嫣红的少年，他眼底闪过一抹复杂，手却将人牢牢按在胸前。同迷蒙的蓝眸无声对视，他突然道：“你走不了了，伊澈。”

不，我想走，就一定能走得了。

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妇人将目光投向自己，片刻后又若无其事的扭头而去，伊澈不语伏在莲华胸前，暗自弯了弯眼眸，含糊应道：“我好晕……”

“真是麻烦的小鬼，滚回去睡觉。”虽然是在骂，可那听着极不耐烦的低沉嗓音中却夹杂着几丝宠溺，莲华策马缓缓前行，半晌低低说道：“城郊，明日再去。”

目的已经达成，伊澈自然不会再坚持，摸索着拉起莲华的披风盖住自己，疲惫合上了双眼。

接下来，就看你的了，东璧。

可千万，别让我失望。